尾形那句“下午就出发”的命令,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,在阿希莉帕心中激起惊涛骇浪,表面却只余下温顺的涟漪。她强压下翻涌的思绪,在松本沉默而锐利的注视下,开始了“归乡”的准备。
尾形没有亲自为她挑选服饰。这一次,他“体贴”地允许她“自行决定”。这看似放松的举动,实则又是一重无形的试探——她是否会选择带有库坦印记的衣物?是否会流露出对归乡的急切?
阿希莉帕站在衣橱前,指尖划过那些华美的囚衣。最终,她选择了一套看似寻常、质地优良的深灰色羊毛旅行套裙,款式简洁利落,没有任何民族元素。唯一的“特殊”,是她在颈间系上了一条尾形曾“随手”赠予她的、带着冷冽松针气息的深蓝色丝巾。这既符合“百之助的礼物”这一人设,又巧妙地用他的气息包裹着自己,仿佛一道无形的护身符(或者说,枷锁)。
当阿希莉帕提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(里面只装了最必要的物品)出现在宅邸门口时,尾形正与白石、杉元简短交谈。杉元站在几步开外,背脊挺直如标枪,目光低垂,刻意避开了阿希莉帕的方向,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。白石则挂着圆滑的笑容,与尾形客套着。
看到阿希莉帕出来,尾形结束了谈话,目光落在她身上。那套灰色套裙低调得近乎刻板,唯有颈间那条深蓝丝巾,像一道宣告所有权的烙印。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。
他走上前,姿态自然地伸出手,理了理她颈间的丝巾,动作带着一种亲昵的占有意味。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颈侧的肌肤,冰冷依旧。
“早去早回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目光沉沉地锁住阿希莉帕的眼睛,“库坦的事,处理干净。别让我……等太久。”
阿希莉帕立刻仰起脸,眼中瞬间盈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依恋和不舍。她甚至不顾在场还有他人,伸出双手,轻轻抓住了尾形正在整理丝巾的手腕,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:
“百之助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如同即将远行、惶恐不安的孩童,“……我会很想你……每分每秒都想……”她的目光痴痴地流连在他脸上,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。
她微微踮起脚尖,旁若无人地,在尾形的下颌上,印下一个轻柔而充满眷恋的吻。这个动作大胆而充满占有欲,清晰地宣示着她的归属。吻毕,她依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,眼神脆弱而依赖:
“你……你也要记得想我……不要……不要被别的女人勾走了……”她小声嘟囔着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醋意和娇憨,将“不舍”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尾形任由她抓着手腕,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“痴恋”和“占有欲”,那份被绝对需要的感觉极大地满足了他扭曲的控制欲。他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算是安抚:
“嗯。去吧。”
阿希莉帕这才万分不舍地、一步三回头地松开了手,走向等候的汽车(一辆尾形安排的、司机显然是他心腹的黑色轿车)。她拉开车门,在上车前,又忍不住回头,目光穿过庭院,牢牢锁在依旧站在门廊下的尾形身上,用力挥了挥手,脸上是强撑的、带着泪光的笑容。
直到车门关上,隔绝了视线,阿希莉帕脸上那浓烈的眷恋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,只剩下长途跋涉般的疲惫和一片深沉的冰冷。她靠在后座,闭上眼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那条带着他气息的丝巾,如同触摸着一条冰冷的毒蛇。
(车内死寂的旅程)
轿车平稳地驶离宅邸,汇入东京的车流。白石坐在副驾驶,透过后视镜观察着后座的两人。杉元紧靠车窗坐着,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,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,仿佛要将玻璃看穿,自始至终没有看阿希莉帕一眼。车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。
阿希莉帕则维持着那副温顺却疏离的姿态。她安静地坐着,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自己交迭放在膝上的双手,偶尔会从随身小包里拿出尾形“送”她的那块怀表(里面嵌着一张他军装的小照),指尖眷恋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表壳和玻璃下表盘里那张冷峻的脸,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丝甜蜜而恍惚的弧度,仿佛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。她甚至会将怀表轻轻贴在脸颊上,感受那份冰凉,如同感受着远方爱人的触摸,然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、满足的叹息。
这些细微的动作和神情,被尽职尽责的司机通过后视镜尽收眼底,也落入白石精明的观察中。白石心中疑窦丛生,阿希莉帕这副模样,与昨日回廊上那放浪形骸的表演、以及此刻杉元那濒临爆发的沉默,形成了诡异而巨大的反差。她到底是彻底沉沦了,还是在演一场连尾形都骗过了的大戏?
车子驶离东京,进入北上的公路。窗外的景色逐渐从繁华都市变为萧瑟的冬日田野。沉默如同厚重的积雪,压在每个人心头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车子经过一个偏僻的休息站短暂停靠,司机下车去洗手间时,车内只剩下三人。
一直沉默如石的杉元,突然极其缓慢地转过头。他的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。那双布满血丝、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,如同两潭绝望的死水,终于,落在了阿希莉帕的脸上。
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,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、愤怒、以及一丝残存的、摇摇欲坠的求证。
阿希莉帕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。她摩挲怀表的指尖微微一顿,却没有立刻抬头。她只是缓缓地、极其自然地合上了怀表盖,发出一声清脆的“咔哒”声。然后,她才抬起眼,迎向杉元那几乎要将她灵魂洞穿的目光。
她的眼神,不再是面对尾形时的痴迷或脆弱。那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,平静得近乎诡异。没有愧疚,没有解释,没有求救。只有一片荒芜的、冰冷的漠然。
然而,就在这平静如死水的对视中,在司机随时可能返回的紧迫下,阿希莉帕那只放在膝上的、远离杉元一侧的手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她的食指,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,极其快速地在深灰色的羊毛裙面上,划了一个极其微小的、如同鸟喙般的锐利符号——那是库坦猎人用来警示“陷阱”或“危险监视”的古老标记!
动作快如闪电,做完便恢复原状,仿佛只是裙摆被风吹动了一下褶皱。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杉元,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。
杉元的瞳孔,在那一瞬间,骤然收缩!如同被强光刺到!他死死地盯着阿希莉帕的眼睛,又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她刚才手指划过的地方(那里已看不出任何痕迹),再看向她手中那块冰冷的怀表,最后,他的目光如同利刃般射向司机离开的方向!
巨大的震惊如同电流般贯穿了他!那瞬间的眼神交汇,那个微小的、只有他们库坦猎人才懂的标记,像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,瞬间照亮了他心中连日来的黑暗和绝望!
她不是沉沦!她是在炼狱中戴着枷锁舞蹈!昨夜那放浪的呻吟,今晨那蚀骨的依赖,全是演给恶魔看的戏!而她,在恶魔的眼皮底下,在绝境之中,向他传递了第一个信号——有眼线!危险!
杉元猛地吸了一口气,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。他迅速低下头,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枯树,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。但他紧握成拳、放在腿上的手,指节因用力而更加惨白,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却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!希望,如同微弱的火种,在死灰中骤然复燃,带着灼烧灵魂的温度。
阿希莉帕也重新低下头,打开了怀表盖,指尖再次眷恋地抚摸着表盘里那张冰冷的照片,嘴角重新挂上那抹恍惚而“甜蜜”的弧度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心脏在胸腔里正疯狂地擂动,如同战鼓。
归途漫长。陷阱密布。
但第一枚反击的棋子,已在最深的伪装下,悄然落下。库坦的雪原在望,而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棋局,才刚刚进入中盘。